拔河

       

  起初,丽琼还能很轻松的与别人说起关于朔玉的一切。她是那种会把朋友圈当日记本的女孩。今日打卡哪个餐馆,明日里又与哪位朋友约见,万年不变比耶的合影留念。在丽琼心里,朔玉是诗人,毫不起眼的生活也能被她点缀得绚丽多姿,几乎可以以假乱真。朔玉经常说“感谢”,她画下天边的云,留住脚边的风,而后她感谢下雨。晦涩且淅沥的雨,将她留在世界一隅。

  

  她记得朔玉交过男朋友。没有在朋友圈里发过正脸,他们也没有合照。只是她那日里发了一束玫瑰,玫瑰上方是她双手合十闭眼祈祷的笑脸。她配文:“圣乔治身披鲜花而下。”丽琼当然知道圣乔治是谁,勇士斗恶龙,玫瑰赠美人。她找到她的勇士,此后的朋友圈里不再是餐馆和合影,更多的是她美丽的单人照。笑目盈盈,嘴角含情。她知道镜头外那个人一定很爱她。

  

  她们初中同校。相似的排名,一致的爱好。老师们躲在办公室里交换信息,屡屡将她们并列比较。广而告之以后,全校师生几乎都听过她们的名字。说来好笑,那时候她们二人反倒并不认识。同年级十个班级,一层楼却只能容纳八个,多余的须得安排在对面的毕业班楼栋。她们就这样位于一头一尾的班级序列,连上厕所都难打一次照面。好在,如此可以省去许多女厕里背后八卦被当事人撞见的尴尬。

  

  两个班级的班主任暗暗斗劲,非得争个一二,却忽略了“友谊第一比赛第二”这句口号流传的必要。男生们在球场撞见能打出校赛般激烈水平,女生们走在路上偶遇更是目不斜视,更无须提及每月月考排名公布,输的那一方遗憾懊恼,仿若拔河比赛被大力拽倒,瘫坐在地,遭得鼻子红红眼睛也红红。丽琼与朔玉站在每队最前方,却像是在中点红绳的两边相视而笑,甩下身后喧哗激烈。

  

   说起来,丽琼对朔玉的第一印象来自她校报上刊登的文章。题目叫《墙》,写的是一个独居女孩默默忍受着邻居的喧闹,终于鼓起勇气过去敲门,就在那天她们成为了好朋友。她觉得朔玉很理想主义,可是她非常喜欢这篇文章。里面写道:

  

   “柯西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墙壁很薄是在一个很晴朗的周一。

  起先她并没有在意,可是每到晚上,就能从某一个特定的位置传来咚咚咚的声音。她原先起疑是自己幻听,可是这声音实在延续不断,她才意识到是隔壁传来的。这个时候她在脸上拍着爽肤水,仔仔细细地检查脸上的每个毛孔,像鱼在呵护自己的每一颗卵。

  柯西留着柔顺的长发,温暖的黑色。她皮肤很白,单眼皮,高鼻梁。睡觉之前她习惯睁大眼睛凝视着空白的天花板,直到眼睛累了才睡着。她把这称之为清眼。白日里总是有太多事物不受控地进入她的眼睛,这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事情。如果你问她,为什么不闭上眼来清空呢,她会告诉你,不不不,闭上眼也还是能看见,在黑暗中能看见许多光点,那是白日残留下来的影像。

  这一晚柯西没有看着天花板,而是转过身,紧盯那因年岁而显得陈旧剥裂的墙面。安静下来的时候,她裹紧了被子。她觉得,深夜里这样的声音好像也是一种陪伴,而后沉沉睡去。”

  

  丽琼偷偷把这篇文章剪了下来,贴在自己的日记本上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朔玉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已经是五年前了。如果丽琼记忆没有出错的话,那是初夏时节,她们都大学毕业的那天。她穿着粉色垂布的学士服,于一片格桑花中盛放。她配文:“倾泻而下的,不止剪不断的柳丝。”九宫格图片里,每一张阳光都耀眼得刚好,似缂丝也似锦绣。她第一次点开了朔玉的对话框,发送了“毕业快乐”过去,收到了秒回的“谢谢,你也是”。

  

  丽琼顿了顿。她延毕了,因为嫌丢脸谁也没有说过,此刻她决定告诉朔玉。

  

  “我没法毕业啦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为什么?”

  

  “挂科,延毕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朔玉的聊天框显示着正在输入中。丽琼想起初三的最后一次月考因为家里的事情考得很烂,一个人跑到学校体育楼装杂物的顶层上坐着。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,往下可以看见赤红的环形跑道,和教导主任倾注全部心力却还是失败的绿草地。学校广播会播放一些流行歌曲,有些她能唱几句,有些不能。她在这里可以无须顾及家长里短、僧多粥少,更无须环视四周,一遍遍提醒自己责任和压力有多重。就在她闭起眼感受风的时候,朔玉上来了。

  

  “没想到你也在这里。”

  

  丽琼回过头,看见朔玉驾轻就熟地穿过散落在地上的钢筋和砖块,才意识到这个秘密基地非她一人所属。

  

  “你也经常来吗?”

  

  “对啊。”


  “好巧哦。”

  

  丽琼这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她仍由朔玉在她旁边坐下,有几缕长发吹拂上了她的脸颊。那是惯留短发的她很难体会到的感觉。

  

  “我一点都不想念书了。”朔玉看着前方,几个学弟学妹在跑道上嬉笑打闹。

  

  “可是你成绩那么好。”


  “你不是吗?你想念书吗?”


  “我……我只能走念书这一条路。”丽琼转而想起自己考砸的成绩,和家中即将到来扑头盖脸的责备,心都揪在一起,“把书念好真的好难。”


  “也许现在年纪小,还逃不过,”朔玉依旧没有看她,“但是我想,生命短暂,我不愿意被安排。”


  ——“那你未来想做什么呢?”


  丽琼没等得及朔玉回复,就发过去这句话。她曾也问过朔玉,在那个堆满杂物的顶楼。朔玉当时什么也没有说,却把她拉回了教室,告诉她一次考试压根代表不了什么,转而在众人侧目下走出了丽琼的班级。高中和大学她们都在不同的城市念书,某日她得到了朔玉的微信,加上好友之后她们却没再聊过天,仿佛那天发生的事情是一场速战速决的50米短跑,只消休憩片刻就可以将全身肌肉的发力都挥散。

  

  “你就好啦,又可以在学校待多一年了。”朔玉发来这句,之后又立刻变成了正在输入中。丽琼想,这次她没办法回避这个问题了。


  “也许去做个旅行作家?总之先逃避就业再说哈哈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也可以啊,以你的水平,想做什么都没问题。”


  “借你吉言啦。人生苦短,得及时行乐。”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这五年里,她的梦想实现了吗?丽琼无从得知,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她。她沉默已久的朋友圈使她很是介意,让她一度以为是不是被屏蔽。某次聚会上,她挪位到她们共同好友身旁问起朔玉的近况,宛若挑起那怯于拨开的纱帘。


  “朔玉?她身体一直不好,好像是遗传病还是什么的,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养病,好像已经不在国内了。”好友像是心里也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,讲起来嘴角和眼角都垂到地上,“真可惜啊,你们成绩都那么好,都是顶尖大学毕业,我本来以为她会和你一样。”


  丽琼悲伤极了,也后悔极了。柯西是那么需要朋友,她早该看出来。


  明明那拔河比赛,她们谁也没有把手放在绳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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